這是辛意雲老師1994年在藝術學院(今台北藝術大學)《美學》課程的一段講辭,時隔十七年,仍值得今日讀者的深思,摘錄於下:
…看好電影、以及學著去看好電影會讓人聰明。我常覺得在台灣,一說聰明就代表著詭詐,沒有真正的聰明。在台灣很難學到聰明,很容易學會詭詐,這很可惜。但是看好電影,我們可以學到聰明。
中國藝術的分類裡,向有「神品」、「妙品」、「能品」、「逸品」之說。簡單講,「能品」是極盡經營的努力表現。「逸品」是比較輕鬆的、呈現出一種特殊的、不按牌理出牌的情況。「妙品」是手法絕妙,「神品」則是到了妙不可言的境界。
我拿最近的電影來分,《阿甘正傳》屬於「能品」,它是按照邏輯性的發展。美國電影總是講究邏輯,片子的進行有定式的節奏、規矩。不過片子雖好,但其聰明仍在邏輯之中。《瑪歌皇后》也屬於「能品」,它講的是一段歷史事實,但卻能把那個時代於變化中的精神完全捕捉。至於「逸品」呢?就像我們的《愛情萬歲》。而「妙品」就像《色情酒店》,他在生活中掐這一段、掐那一段,然後東一片、西一片,慢慢湊出一個整體,展現人的、人生中的關係,非常的妙。至於「神品」,像《鋼琴師和她的情人》可以算一部,他突如其來,超以象外,讓你完全想不到。
有部電影同學也可以作比較,就是《彈弓的歲月》,這部也屬於「逸品」,與《愛情萬歲》很像。不過它像是我們剛剛說的「現象美學」,就是擷取一段人生,以小孩子為主,然後鋪陳他所看見的世界。裡面當然也有一些特別,不過特別之處並不寬廣,只呈現了在瑞典十九世紀後期社會革命中的一個過程,其中有著猶太人在生存裡的奮鬥,是非常地方性的。如果觀眾對世界不太關心,就會覺得它很平,這與我們的《多桑》一樣,有點太地方性,所以對台灣之外的人可能不容易引起很大的興趣。
像《愛情萬歲》,它所觀照的是都會生活中的一瞥,展現一點點的寂寞,和那裡面所蘊含的悲喜交集。它不按牌理出牌而出得很好,最後那一哭,哭出了深度,哭出了禪意。如果這部電影沒有那一哭,它只是飄忽的展現了台北都會中的一個現象。可是這一哭,哭到了人性共同的那個荒漠裡去了。人類共同的面對今天這樣一個開放自由的世界,享有了充分自主,可是也擁有了人與人之間的疏離與隔閡,以及對未來的茫然。誰敢保證在擁有一段愛情之後,這段愛情還會是確定的?
你看看幾十年前、甚至到十幾年前,人們對愛情多麼肯定?海枯石爛、山盟海誓、願作七世夫妻,現在聽了都嚇死了,一世就受不了了,何況七世?社會完全不一樣了。但在這種不一樣中,不代表我們不要愛情,人生的弔詭與矛盾正是從這裡開始。人既渴望愛情,但現實中又是這麼飄忽不確定。這一哭,哭出了驚天動地的人類共同心情,然後電影之中沒有任何解釋,完全要你去體會。這一個沒有解釋,就跨進了藝術的領域。
然而這部電影若就內容來講,單薄的不得了,缺少深刻意義。你看西方優秀的電影,一定是在最短暫中讓你看到人物性格的基本條件和要素。它在快速中捏造出一個完整的人物給你看,是立體的、有性格的。但這部電影中沒有這個層次,它是平面的。所有的人,像是一個剪紙一樣,只是一個側影。你看完了之後也沒什麼啟發,不過是看了一個故事、一個現象而已。台灣導演現在的問題就是作品的普遍性不足,呈現的往往是他自身關注的事物。這其中的世界性太薄弱了,卻又把它當作是本土性,實在淺薄。它可以是一個特殊地域性的,但你要碰觸到人性的普遍,才能具有世界性的視野,你們能懂嗎?小心不要浸潤在那裡面,太耽溺在自己的感覺世界裡,自己感動個半死,這是不理想的。我不否定創作者的努力,這些成就值得肯定。因為創作很難,有任何一點表現都是好的,但好中的更好要怎麼看?就像本來什麼都沒有,突然長出一株小草,就應該要額手稱慶、歡欣鼓舞,但是對於已經長在地面上的植物,我們應該說:怎麼讓它長成大樹?
你看《阿甘正傳》,它竟然異想天開的以一個傻瓜來呈現美國近五十年的過去。這其實是反諷的,諷刺這個世界、諷刺所有成功者的荒謬滑稽,諷刺笨蛋才能成功!但反諷之中又帶出一種真理、一個人類永恆的問題。《瑪歌皇后》亦然,它藉著一個舊教徒殺新教徒的歷史,讓你看見瘋狂的人性。然而就在這樣瘋狂之中,你看那個女孩,生長在那種家庭中,生活那麼糜爛,但當她真的開始有了愛情之後,覺醒了,最後變得虔誠。不是說她變成了虔誠的新教徒,而是說她真懂了基督教中愛的真正含意。愛是什麼?愛是永恆的堅定。它從這裡去呈現人心的真正覺醒,從糜爛一變而為忠貞。所以你看這樣一部作品的時候,不得不佩服他們對人性的深刻瞭解。我們目前拍出的片子,幾乎達不到,都只是一個特殊故事的敘述而已。
我希望你們要培養看好電影的能力,一般觀眾不會看電影,甚至影評也是。雖然有各種分析的理論、觀點,也有對於藝術的品味,但對於電影中的思想部份不碰。其實,整個台灣面對思想性問題的時候幾乎都不碰,這就是為什麼今天我們的藝術評論達不到水準的原因,也因此我們的藝術活動與各種藝術的表現,包括電影、繪畫,都無法深入,因為層次與程度都不足。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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